前段时间,二嫂打来电话,说村上通知我们按照国家相关土地政策要把早已无人居住的老房子拆了。这边话音刚落,大哥电话也打过来了,问我的意见。骤然间我鼻子一酸,五味杂陈。尽管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可是心里还是太多的不舍,仿佛是要告别一个时代,与过去的岁月决裂。
我的老家在洪山镇瓦仓村,小地名叫胡家坪。其实这里早已没有一家姓胡,以谭姓人居多,或许叫谭家坪倒更贴切些。现在我们已无法考证,胡姓人是何时从此地搬走的,我们的老祖先又是如何搬到这里居住的。听父亲在世时候讲,我们的祖先是湖广填四川时候过来的,我们的先祖好像是先搬到五里川道一带,后来进了山,分别来到了胡家坪和今天紫阳县蒿坪镇的天紫村乱石窖做佃户。一直到了我爷爷这辈儿,才终于盖起了长四间的大瓦房和偏厦,虽是土墙房子,用的木料很规整,土墙扇的光光的,虽说是泥巴地,却十分干净整洁,据说这栋瓦房当年在我们一河两岸可以坐头把交椅。父亲弟兄三人,幺大很小时候就上了乱石窖的老庄子继承了我一个堂爷爷的家业。父亲和大爹则继承了爷爷的家业,两弟兄分家后,父亲分得了一间正房和几间偏厦子。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相继在这个老屋里出生,随着人口的增加,老屋显得越来越拥挤不堪。我父亲一直以来有一个梦想:要建造属于一栋自己的宽敞新房。那个时候因为父亲粗通文墨,又打得一手好算盘,被大队支书选中到长安公社下边的一个供销社代销店做了代销员,大队上给父亲记工分。父亲账算清,童叟无欺,服务好,能团结社员,很快和当地群众打成一片,他的货物销售业绩在当年流水老区所有的代销店里面是最好的。当年只要一提起老谭,大家都知道。梦想归梦想,要白手起家盖院房子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那是在1980年,还是大集体时代。那个年头对于缺乏劳动力的我们家来说,连糊口都成问题,几乎年年都有青黄不接的时候。要盖房,木料从哪里来?粮食从哪里来?师傅匠人从哪里请?这些对父亲来说,都是绕不开的问题。大队支书说,大队上到是可以借一点钱和粮食,集体林场里松树,你看上哪根就砍着用,到时做个价。家里实在没有多少积蓄,而且我三个哥姐都在上学,所有亲戚和我们一样穷。父亲思考了整整几个晚上,终于下定决心,拉帐累借也一定要把房子盖起来!说干就干,这边找大队干部筹粮借款,那边到了代销店周边的农户家,请的请大工,请的请小工,恳请乡亲们支持我家把房子盖起来。1980年的秋天对于我们家来说注定是一个忙碌的季节,一生好强的父亲,在一些人的冷嘲热讽中,开启了他的建房伟业。尽管他自己也略通阴阳地理,还是不放心,那时候不敢公开搞封建迷信,他还是备下重礼,偷偷地把蒿坪河最有名的阴阳先生的接过来看庄基,父亲用他认为最神圣的方式,寻找房子落脚地,他要让他的建房事业尽量完美。粮食借来了,土匠请下了,木料备的差不多了,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我家的老屋开始修建了。我当年5岁,到现在已没有太多的记忆,只记得家里每天有很多人吃饭,哥哥姐姐们放学后要到工地上捡土匠扔下的挑土篮子,几个叔叔不停的扇墙,希望能扇的照见人影。一切都是新的,受够了房子狭小的苦,父亲还特意把房子进深放的很大。后来证明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那时候,集体林场里已经很难砍伐下数量足够的够粗的檩条和楼枕,后来因为檩条细,塌了下来后,出现漏水,在我二哥手上又几次更换檩条。这是我父亲在后来几十年中最后悔的事情:自责一是贪大求洋把房子进深弄大了,二是选用的木料太小了,以至于留下遗憾。我清楚的记得,我家老房的窗子安着很粗的钢筋,父亲说,这是万古家业,窗户必须结实。也不知道,建了多长时间,好像是在腊月来临之前,我们全家搬进了新房。那个时候,土墙还没干好,间间屋子生起大火,希望把墙烤干。父亲这一段创业史一部分来自于我儿时的记忆,大多事情是长大后听父亲讲的。1982年,我们家乡土地包产到户,父亲不再有工分,他其实可以继续干代销工作,但是他选择了回家务农,告别了8年的柜台。这也是父亲做出的一个错误的决定,后来一些坚持下来的代销员都转成了供销社正式职工。父亲回到了家,回到了他一手建成的老屋,开始了他想象中的农业致富之路。这条路对于多年没有干过重活的父亲来讲,是艰难的,他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腿很细,身体单薄,土里刨食,勉强可以混个温饱。他总是鼓励我们兄弟姐妹要好好上学,凭自身努力走出农村。我大哥高中毕业,后来考入供销系统,又自费上了电大,29岁成为流水区供销社主任,成为父亲的骄傲。可惜了我姐姐,她上学时成绩非常好,看着父亲这么辛苦,说啥都不上学了,五年级便辍学回家,也许是父亲骨子里的重男轻女,他竟然没有坚持,默许了姐姐的退学。这也成为我父亲晚年常后悔的事情,他对我说,怪我哟,要是当时我再辛苦一些,坚持一下,凭你姐的聪明智慧一定能够考上中专,改变命运。入新家后,父亲又带领全家人,修院坝,挖红薯窖,安大柜,做了很多后续工作,使得这个原本荒凉的山垭子越来越好,人气越来越旺。父亲是个唯心主义者,他一生相信风水。他说我家房子的风水好的很,前边有案山,是个出文人的庄子。我二哥上学很聪明上进,只是因为多方面原因中专没有考上,转而去当兵,也没有成功,最后索性弃学回家,不管怎么说,反正就不去上学,闹得父亲几乎和二哥翻脸,后来我二哥吸取教训,一门心思支持两个娃上学,如今我侄儿侄女都考上一本大学,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因为兄弟姐妹多,排行老幺的我,直到8岁才上一年级。我虽然入学晚,但一打开知识的大门,便一发不可收拾,成为远近有名的“神童”,几乎年年考试都得第一,先后考入安康第二师范和汉中师范学院,成为我父亲最大的骄傲。我毕业后走上了讲台,28岁时当了初中校长,父亲自此更是对老屋的风水笃信不疑。他经常对我们说:你们之所以有今天成就,除了你们自身努力,老家房子的风水始终在护佑你们。我们兄弟姐妹每次都会心一笑,不去反驳,因为我们知道,这是父亲一生的精神信仰和成就感所在。再后来,我大哥、我姐和我先后在城里买房,二哥经过多年奋斗后,也在原来乡政府旁边买了邮局的二手房,办起了商店。老家就由父亲和母亲居住,我们有时会回老家偶尔住住,每年春节我和大哥两家人总是雷打不动的回老家陪二老过年,老房子飘逸着我们家几十年的年味儿,历久弥香。我们总会在大年三十这天燃起年火,贴上对联,吃上我大哥擀的饺皮的饺子。父亲总忘不了说一句,还是老大饺皮擀的好,能吃出过去那个味儿。
永远忘不了二零一二年正月十一那天,我正在学校给初三学生义务补课,二哥打来电话,说父亲突发脑溢血,人事不醒。我带着妻子、孩子急忙往老家赶。回到家,父亲已说不出话了,小便失禁,我叫他,他使劲的握住我的手,说不出话,喉管像是塞了东西,不停的喘息。我们紧急的找来车,把父亲送往安康中医院抢救,医生说,出血量太大,可能需要开颅手术。父亲已经73岁,体质较弱,可能再也无法从手术台醒来,也可能变成植物人。大哥说,还是保守治疗吧,不要让父亲遭罪。我们兄弟姐妹轮流照顾着父亲,到了第四天,无法说话的父亲,大脑突然清醒过来,他拒绝打针,拉着大哥的手,手指始终指着老家的方向,我堂妹反应过来,问:二大,你是不是要回老家?他坚定的眨眼,极力的要点头。我们明白,父亲是不要让我们再给他治病了。我有一个堂兄,是老家卫生院的院长,他说二大要回来,就回来吧,我来想办法慢慢治疗。我们商量的结果是,回吧!老爸是要在去世前回到老屋,这是家乡老人的习惯。第五天,恰好是正月十五,本是家家团圆的日子,我们却怀着悲痛万分的心情带着父亲踏上了回家的路。我们找了一辆救护车,直接送到了我堂兄的卫生院,我清楚的记得,下车后父亲还是坚定的示意要回老屋。我们犯了难,老家怎么继续治疗啊?堂兄说还是在乡卫生院住下观察一段时间吧。我们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我分明看到了父亲眼角淌出的泪水,他是多么想回老屋啊!可是他已经无法表达。挂上针大概有三个小时,我太累了,正在床上小睡,就听见陪护父亲的姐姐痛哭,说老爸不行了!我们冲进病房,父亲在一阵呼呼噜噜声中,走了。二哥二嫂赶快请左邻右舍帮忙把父亲往老家送,我们希望在父亲体温完全失去之前,把父亲送回老屋,弥补一下我们违背父亲意愿让他未能在老屋去世所造成的遗憾。平常四十分钟的路程,我们抬着父亲,一路小跑,用了28分钟。回到老屋,父亲遗体余温尚存,躯体尚未完全僵硬。父亲终于回到了他一手建造的老屋,他心中至高无上的家园。父亲走了,老屋留下母亲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们劝母亲到二哥家去住,母亲不同意,她说她要继续帮我们守望老屋,这里有父亲的一切。母亲独自一人又在老屋住了几年,后来生了几次大病,生活实在无法自理,然后去了二哥家,前年又不幸中风,半身不遂,更无法回老屋居住,老屋便空了起来。说来真的奇怪,房子生来就是要有人居住的,老屋没有人住后,前后屋檐相继塌陷,门前门后长起很深的杂草,屋里散发着一种霉味。
这几年,每逢春节和清明节我们回家给父亲和其他亲人上坟,我和大哥都会在这老屋逗留一段时间,找一找儿时生活回忆和前几年与父母在此过年的感觉。感叹:生命无常,逝者不可追。老屋啊,留下了我们兄弟姐妹太多的牵挂,她如同是和我们一路走过来的亲人,让人割舍不下。如今她已步履蹒跚,满身伤病,是该到了她尘归于土的时候了。一方面是国家土地政策,退房还耕地,我们责无旁贷,另一方面老屋也无法维修,随时可能倒塌,会伤及路人。我思考了再三,尽管心中是如此的留恋与不舍,对大哥和二嫂回了电话,那就拆了吧!我不知道下次回老家还会不会看到老屋,但她在与不在,都已永远的留在了我的生命中:故乡的老屋,父亲一生的寄托和荣耀,我们今生今世永远的精神家园。
(汉滨区江北小学 谭照楚)